第四章 遗留之物,孑遗之人(2 / 2)
「只要你陪我一起跳舞……那件事我就不追究了。」
艾丝听出「那件事」就是前两天贝尔提到过的「吵架」。
赫斯缇雅这段发言让周围村人们高兴地欢呼,至于贝尔则是眨了好几下眼睛,最后害臊地──像在压抑忍不住想微笑的脸颊──点了个头。
不知为何,艾丝的视线紧盯著两人对话的模样不放。
「我明白了……我们跳舞吧,神仙。」
「再用心一点邀我啦,贝尔。就像你跟那边那个华伦什么小姐……在神(阿波罗)的宴会上跳舞那样。」
突如其来受到女神点名,艾丝不禁愣住了。
她不由得微微偏头,但随即弄懂了女神想说什么。
「反正你一定是说了些耍帅的台词邀她的吧?我想跟你好好跳支舞。」
换言之,就是这么回事。
之前在某个宴会上,艾丝曾经跟贝尔跳过舞。那时候赫斯缇雅好像没跳到舞,如果她主张现在轮到她了,那要求得也没错。
不顾脸红慌张的贝尔,村人们开始起哄了。
艾丝静观事情的发展。
她目不转睛地盯著瞧。
贝尔满头大汗地看看艾丝,又看看赫斯缇雅……最后似乎下定了决心,向女神伸出了手。
「……请、请与我跳一支舞吧,女神!」
「嗯!」
女神与满脸通红的少年手牵著手,走到火光熊熊的火堆那边去了。
村人们拍手喝采,火星像在欢迎两人般飘起。
两人互相牵著双手,跳起即兴的乡土舞蹈(土风舞)。女神笑得开心,少年也回以苦笑,而且显得有点高兴。
「……」
女神与少年正在感情融洽地跳舞。
艾丝感觉胸中刺痛了一下。
艾丝认为那是因为她看到了龙的鳞片。
认为是因为暗藏于胸中的黑色火焰旺盛燃烧,害她回想起以前发生过的事。
但是,她忽然发现……
(啊啊……不对。)
自己是觉得寂寞。
艾丝唐突地,理解到胸中空虚感受的真正原因。
(蕾菲亚、蒂奥娜、蒂奥涅都不在……里维莉雅他们也不在,只有我一个人。)
而且这里还有莫名其妙的怪物鳞片。这让艾丝严重地惊慌失措。
知道了村子的成立缘由,听了卡姆的说法,艾丝感觉到自己的立足点在摇晃,让她迷失了自我。
所以,是那种感受延续到了现在。在热闹的祭典里,只有情绪变得不安定的艾丝无法融入人群。此时仍然戴著【剑姬】面具的艾丝是个异类。
只有现在这一刻,艾丝是「孤独」的。
她想起认识里维莉雅他们之后的那一年,那种自己动辄感觉到的孤单滋味。
唯一成为心灵依靠的贝尔与赫斯缇雅也离开了……令她不知所措。
(我……待在这里好怪。)
艾丝目光继续盯著跳舞的贝尔与赫斯缇雅,悄悄离开了原处。
(不对……我不能待在这里。)
艾丝远离村人的圈子,躲躲藏藏地靠著房屋墙壁,当起壁花。
人群的笑声、明亮摇曳的火焰、与父亲手牵手的人类女孩、玩太疯挨母亲骂的兽人男孩。多么温柔的光景啊。对现在的艾丝而言,简直就像书中世界一样。房屋的背光处冰冷地紧拥她的身子。
没人找艾丝讲话。艾丝甚至反过来怕打扰到这些人的欢乐时光,而主动隐藏起了气息。
从以前她就很擅长不让任何人找到自己。
因为就连「英雄」都没能找到她。
就在艾丝脑中浮现这些以自己来说,难得自虐得相当巧妙的言词时……
「──那个,艾丝小姐?」
忽然有声音叫她,让心脏跳了一大拍,连她自己都惊讶。
发现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赫斯缇雅跳完了舞,而且找到了自己,艾丝硬是将【剑姬】的面具按在脸上,以免被少年察觉自己的动摇。
艾丝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,隔了一段时间才回答:
「……嗯。」
她瞥一眼少年后,望向广场中央。
「大家看起来,好开心喔……」
彷佛受到村人们在各处绽放的笑容所吸引,艾丝忽然说出了这句话。
她不肯老实承认,只流露出藏在心底的艳羡。
都是贝尔害的。
贝尔害我注意到了。
注意到这份羡慕的心情。
枉费我一直欺骗自己。
艾丝彷佛看到了书中的世界,就像看著耀眼的事物般眯细眼眸,说什么也不肯看向贝尔……忍不住有点闹别扭地说了:
「……你跳得,很好喔。」
「咦……谢、谢谢。」
「……嗯,跳得很好。」
「呃,是……」
「……」
「……」
对话中断了。
艾丝也不太明白,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说出这种话来。
这时候的自己,似乎真的,变得有点奇怪。
「那、那个,您不跳舞吗?」
「大家看起来,很开心……我觉得我好像,不该跑去搅局……」
「怎、怎么会!」
「而且……也没人陪我跳。」
──好幼稚。
心中的另一个少女(艾丝)如此喃喃自语。
可是,本来就是啊。
正当艾丝目光低垂,在内心深处回嘴时……
「不……不嫌弃的话,我可以……」
听到这个紧张的声音,艾丝睁大眼睛,这才终于看向贝尔。
她看到少年的脸颊红到不能再红。
「……你愿意,陪我跳吗?」
陪我这种人?
陪自己这种无法融入世界,像人偶一样的人?
艾丝用眼神询问,只见少年满脸通红,举止怪异到好笑的地步。
「啊──,不是!我是说如果艾丝小姐不嫌弃的话……!?」
贝尔视野左右摇摆之后,先是注视著艾丝,然后如同以前的某场舞会那样,向她伸出了手。
艾丝回望著他那深红的眼瞳,怯怯地,战战兢兢地正要握住那只手──
「──我撞──!!」
「啊。」
「喔呼!?」
女神从旁冒出来使出一记擒抱,直接击中贝尔的侧腹部。
「怎么,华伦什么小姐,没人陪你跳啊!?那我陪你跳吧!!」
「……谢谢?」
艾丝不由得直眨眼,赫斯缇雅几乎是用抢的抓住她的手,把她拉走了。
不理会被撞飞而暗自喊痛的贝尔,赫斯缇雅把艾丝带到温暖火光照亮的火堆边。
「真是!你这人真的很精耶,华伦什么小姐……!我可不准你擅自约走我的贝尔喔!」
「对、对不起……?」
被赫斯缇雅咄咄逼人地一凶,艾丝不禁道了歉。
她们双手互相牵著,加入跳舞的圈子里。
「所以,你在为什么事情烦恼?」
「咦……」
「从你代替贝尔来照顾我时,你就一直有心事了,对吧?我好歹也是个女神,这点小事还看得出来啦。」
艾丝今天从没这么惊讶过。
赫斯缇雅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踏著舞步。
「我本来是不想多嘴免得被洛基刁难,可是……」
「……」
「现在的你,神情就像个迷路的小孩。很遗憾,我没办法放著这种小孩不管。你、你可别误会了!我可没有想要帮助你喔!」
艾丝被赫斯缇雅的手拉著,险些没往前摔倒,但设法撑住了。
抬脸一看,女神注视著艾丝,正在等她。
「……我……」
艾丝怯怯地启唇了。
「我在想,也许我果然是孤独一人……」
「……」
「认识了这座村庄……我有了这种想法,觉得很害怕……」
连艾丝都知道自己讲话太简短,而且毫无逻辑。
然而看到那双带有蓝彩的眼眸,她就像独白一般,没有阻止自己的嘴巴。
「赫斯缇雅女神……不会,害怕吗?害怕被某个人拋下……」
「被某个人拋下?」
「……害怕某些宝贵的事物,从自己的面前消失……」
艾丝是第一次这样向神提问。
但这也是她一直想问诸神的问题。
卡姆的容颜闪过脑海。那副跟艾丝一样,怀抱著丧失之痛的一位老人的容颜。
没错。
因为活在「永远」当中的诸神,注定将面临「别离」。
赫斯缇雅是将要失去的一方。是将被拋下的一方。
艾丝他们是已经失去的一方。是已被拋下的一方。
那种内心的空白,也有点像是永久的孤独。
艾丝在问赫斯缇雅,会不会害怕即将到来的永恒痛苦与悲伤。
「……如果我说不怕,那是骗人的。不,应该说会寂寞吧。与下界孩子们之间的交流……与他们的爱,对我们而言只是须臾。」
赫斯缇雅一边继续跳著轻轻摇摆的舞步,一边回话。
诸神的爱只是须臾。听到赫斯缇雅如此告诉自己,艾丝睁大了眼睛。
「不过呢,诸神(我们)其实还蛮厚脸皮的,所以会想把自己与孩子们之间的羁绊化为永恒。」
「咦?」
赫斯缇雅染红双颊,露出大大的笑容。就像个喜欢恶作剧的小孩。
「再说,你们也能够把自己跟某人的羁绊化为永恒喔?」
赫斯缇雅对著吃惊的艾丝,好像要告诉她一个珍藏的「魔法」,情词恳切地说了:
「你回想一下,那些始自邂逅的许多回忆。只要有某个珍爱之人愿意对你微笑,看吧,那就是你永恒的羁绊。」
「这……」
赫斯缇雅的「魔法」实在太过简单,让艾丝感到既扫兴又失望。
而且,其中带有悲伤与痛楚。
「华伦什么小姐,我觉得呢,回忆是活著的。」
「……?」
「没被你们忘怀的回忆是幸福的。能够永远活在你们心中,相伴左右。能够为你们留下一些珍贵的事物。」
「!」
「当你们悲伤难过时,它能拥抱你们,直到你们停止哭泣。也能够鼓励你们,逗你们开心。……而当你们感到迷惘时,能让你们回想起珍贵的事物。」
向上飘舞的火星,宛若圣火一般笼罩赫斯缇雅与艾丝。
「反过来说,遭到遗忘的回忆一定很高兴。因为悲伤已久的你们终于能够面向前方,在某人的身边欢笑了。」
女神的微笑,夺去了艾丝的心魄。
那是基于天神视点的看法。下界的人们没有她说的这么坚强,有时也会因为拥抱回忆而受伤。
但她的说法也不是全错。
在艾丝心中,也的确有著──
「心情轻松一点了没?」
「……有。」
「那就来跳舞吧!说什么自己是孤独的就不玩个开心,太吃亏了啦!」
面对点头的艾丝,赫斯缇雅回以天真无邪的笑脸。
两人开始跳舞。
黑金双色的长发轻柔飘起,沐浴在火堆的光明中闪闪发亮。貌美女神与少女的舞步,引起了今天最热烈的喝采。
所有人都看著艾丝与赫斯缇雅,露出满面笑容。莉娜也是,贝尔也是。受到许多人出声呼唤,艾丝大感惊讶,什么孤独感受都被吹跑了。
围绕在许多笑容之中,受宠若惊的艾丝……嘴唇也浮现出了一丝微微的笑靥。
*
村子祭典结束后。
艾丝等人聚集在村子的一个角落。
「呜呜~,疯过头了……身体摇摇晃晃的~」
「所、所以我不是说了吗……」
后来又受到村里小孩子们的央求,结果赫斯缇雅一直跳舞跳了好久。看到贝尔规劝赫斯缇雅,两人的对话让艾丝悄悄轻声一笑。
在广场那边,村人们想必已经醉得动不了了。
「那么,关于接下来的事……」
「喔,我已经不要紧了。虽然之前麻烦了你们很多,不过现在已经能动了。」
贝尔率先开口提及今后的计画。
赫斯缇雅也交给身为第一级冒险者的艾丝做判断;她点头作为回应。
「明天一早……就离开村子。」
说著,艾丝发现心中几乎就要萌生依依不舍的心情,吃了一惊。
艾丝不知道这种心境变化会带来什么。
不过,艾丝如今稍稍有了改变,觉得沉浸在回忆中也不是件坏事。
从她在欧拉丽拿起剑以来,过了大约九年。
在狂涛巨浪般流逝的战斗岁月中,曾经感觉过,又渐渐遗忘的焦躁、悲伤、泪水、笑容;艾丝觉得自己似乎能面对这一切了。
嘴唇就快要描绘出微笑的形状。
「──女神大人!」
就在这时。
莉娜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声音,往他们这边跑来。
看到她那泫然欲泣的表情,艾丝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。
简直像在肯定她的预感,怪兽的遥吠自森林深处回荡而来。
两眼含泪的莉娜按住胸口,喉咙颤抖著:
「可以请你们,送父亲……最后一程吗?」
「……咦?」
发出这声低喃的是贝尔、赫斯缇雅还是自己,艾丝无法得知。
她只想到一件事。
果然没有什么「永恒」。空虚的情感侵蚀了艾丝的内心。